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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就黑了。张爱玲起身告别,胡兰成出门送她。两个人并肩走。他突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明摆着的,这是调情。
胡兰成后来回忆说,“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这个男人,他端的是情场翻滚多年成了精,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该怎样说一些暧昧的话语,不动声色地拉近距离。
“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或许红了脸低了头。胡兰成说,这感觉“真的非常好”。
他怎会不觉得好?他当然觉得好。趁热打铁,第二天,胡兰成又去了张爱玲家。
这一次,张爱玲没将他拒之门外。
这一次,他坐在她的客厅里。他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但她房间里竟是华贵到使他不安。出身寒微的人往往如此,一遇华贵气象,就不自觉地露怯。
通常,一个人越缺少什么他就越要趋附什么,浑似溺水之人,见了船只,拼尽力气也要爬上去,再不肯下来。
这一天的张爱玲,穿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胡兰成欢喜吗?他本意只为和才女谈谈文学,不料,误打误撞,却遇着一个才貌双全的,又系名门之后,“欢喜”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吧。
可是,前一天,为何向来极讲究衣着的张爱玲却要穿得一副“幼稚可怜相”,使得他以为“她生活贫寒”,又“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使他不当她是个名扬四海的大作家?莫非张爱玲只为试探?看看那人是否以貌取人,若是,一拍两散,从此再不见,各无损失。若那人不是,再动用本色和他往来亦不为迟。只是张爱玲忘了,她强大明艳的气场,并非粗衣布衫可遮挡得了的。
这一天,胡兰成在张爱玲的房里一坐坐了很久。他一会儿谈文学理论,一会儿说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女儿的婚姻是有名的佳话,更不忘讲述他自己的生平经历。
上了情场,年轻男子和上了些年纪有点阅历的男人哪个更容易博取姑娘芳心?
上了些年纪有点阅历的男人比不得年轻男子,那么多的青春可供挥霍,还可以拼了命地玩浪漫。但年轻男子也比不得上了些年纪有点阅历的男人,有那么多的沧桑经历,随便扯出一桩湿漉漉、沉甸甸的故事,用了云淡风轻的姿态娓娓道来,姑娘听得心酸,天生的母性情怀汹涌而出,忍不住要怜惜,讲的人还在微笑,她竟落了泪。落泪正好,泪水越多心越柔软,一柔软一感动,爱意如绿草滋生,茫茫草原辽阔。
女人就这点最可贵,她认为她是慈悲的圣母,可以于水火之中挽救落魄浪子,将他带上岸,从此春暖花开,过上明媚生活。然而,女人最可贵之处,往往亦是女人的软肋,情场老手轻易就能擒住,女人再也动弹不得。
胡兰成怎会不知道,说一万句甜言蜜语,兴许因为太过肉麻,就像糖吃多了,腻了,落得适得其反。不如装着很随意地说说沧桑往事,动情处搭配几声轻轻叹息,任是再冷漠的女子都不会无动于衷,即使不落泪却也早是柔肠百转。
果然,张爱玲忍不住道出,她曾和苏青一起前往周佛海家,希望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胡兰成听得诧异,他认为诧异比感激更好。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竟费心要搭救他,他又诧异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