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晴川

    每到蒸糕做饼时，就仿佛听到石磨响起来的声音。

    磨面，着磨（念去声）担一根，石磨一对。磨担状像极“乎”字，将“乎”钩平扭90度，就是磨担。“—”两端用弹绳系紧，吊在屋顶二梁上。

    石磨为圆形，上片呈环状，内凹外凸，便于放米放麦。底磨中心有一孔，孔中心以二寸见方圆木钉入，上磨中心亦有一孔，入圆木恰成同心圆。两片石磨均有斜斜的凹槽，功能若齿，上下啮合良好，方可转动自如。上片边缘处亦有一孔，“乎”字插入此孔，一人双手握“—”，一人左手搁“—”。掌磨担者需要力道，故常由男人把持。扶担者用力要轻巧，则由妇女担纲。男人且推且拉，女人轻迎轻送，石磨就呼啦啦转起来了。

    我所见过的石磨规格有三。硕大如匾者，须三人以上方可勉强转动；形如竹筛者，一人推一人拉，即可飞转自如；小如筛箩者，一人可使，可快可慢。说到筛箩，此乃磨面必备用具，高帮，圆柱形，尼龙细网做底，正可筛米面麦面。

    老家的磨坊，由父母闲时操持。那时生意极好，尤其农忙过后。石磨常在寂静的深夜呱呱嗡嗡，不知疲倦。

    孩童天生精力旺盛，常常不知瞌睡为何物。每次开磨，我便赖在父母身边，拿眼紧紧盯住母亲的手。母亲的左手扶在磨担上来来回回均匀地划着圆弧，右手则快速舀米舀麦倒入磨孔，煤油灯将硕大的影子照在墙上，晃悠悠如皮影，腾挪翻转，宛若彩蝶飞舞，煞是好看。石磨四周白花花粉落如帘，磨床下的大竹匾里很快堆起一座环形小山。在我眼里，母亲最美，那山更美。

    我喜欢帮父亲推磨。每每此时，父亲便会腾出一只手，点燃一棵烟衔在嘴里，悠闲自得。我个头小，使不上力，有时被磨担推拉得前俯后仰，急红了眼，父亲却使劲地夸我说：多只麻雀多阵风呢，我家才子劲大着呢。我于是愈加卖力，直感觉“两轮石磨绕空飞”全是我一人的能耐。

    磨面粉的，多是筛下来不宜煮饭的碎米粒，喂猪喂鸡又舍不得，就磨成面。更多的是大麦小麦，三角荞麦。有时也用糯米。不过只在逢年过节，姑娘小伙出嫁迎娶的时候。农村的风俗，要讨彩头，做“子孙饼”，做“面烧肉”，非糯米面不行。

    米或麦，有生磨的，更多是炒熟了再磨的。那时农活多，父母饭忙不到嘴，起大早煮一锅稀饭，和好米面麦面，用瓷勺舀入锅中，就是现在饭店常上桌的疙瘩。从早吃到晚，方便，省事。开水冲调焦面记忆最深。条件允许，则可放一勺猪油，一撮红糖，黄澄澄，香喷喷，美滋滋，那才叫享受呢。我在小城念高中的时候，每次回家，母亲都给我炒一布袋。饿了垫垫饥，或者当早餐晚餐，也不寒碜。

    来磨面的都是邻近村人。扛一袋米来，事前肯定是称好斤两的，一般拿回家还要过秤。不过，不用称，在我家缺斤少两是不可能的。不过，话也不能说满。有一回，有一家的糯米磨了一半，父母着急忙慌地去打农田秧水，我和姐姐各盛了小半碗，用开水一调，吃得鼻子拉乌。谁知第二天，那家人竟找上门，说母亲克扣他家的米粉，少了半斤！母亲无话可说，羞得眼泪汪汪。姐吓得大哭，赶紧交代说是自己偷吃了。母亲亲了我，爆揍了姐姐一顿。晚上还拉着她去那家赔礼道歉，并赔了满满一碗粉子面。现在偶尔想起这事，心中还有满满的愧疚。

    如今喜欢吃疙瘩、焦面的，估计已经很少了，跟年轻人说起来都一脸茫然，四五十岁的人，即便怀念曾经的艰苦岁月，也找不到石磨来磨。电磨子倒是有，只是磨出的面粉，太细，没味，调出来像浆糊，也没有石磨磨出来的那种粗沙沙、生涩涩的手感。

    石磨，这一乡村的哺育者，如今安静地躺在乡下老家，一块放在后门口，沾满泥污；一块搁在水码头，长满青苔。儿子每次回家都叫我搬走。父亲不同意，说，不磨面了，做做垫脚石，也不错。我也不同意，因为每次回去，那幸福的声音就会响起来——这个吞吐过丰收，又亲历过苦难的声音，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记忆深处，犹如天籁，呱呱嗡嗡，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