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

    在冬天，我的情绪容易陷入焦虑与迷茫。

    这样的季节，最是想念古人的老炉子。炉火明亮的冬夜，围炉而坐的古人，他们披一身风雪，跋山涉水从四方而来，可以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可以倾诉衷肠，冬夜里的食物是如此的慰藉心肠。不像现在的饭局，还没开吃，就急着发朋友圈示众了，一顿饭往往吃得寡淡潦草。

    有这样一家冬夜的食堂，在漫天风尘的城市，忠厚地等着我吗？

    那样一家食堂，与众生喧哗杯盘狼藉无关，它是一些孤独美食者的静悄悄聚会。它更适合在冬天的深夜，月白霜重，公鸡进窝，牛羊入眠，一群腹中空荡的人，来到冬夜食堂，咀嚼美食，喂饱饥肠。

    我在乡下的亲戚周二毛，就在城里开着一家食堂，食堂的名字，就是一条马路的门牌号。让二毛感到蹊跷的是，门牌号，竟是他生日那天的数字。二毛的食堂，到深夜还在营业，木门前，挂着一盏很古意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有穿越到古代的感觉。食堂临江，半夜客船鸣笛，恍惚以为古时某羽扇纶巾的文人下了船，直奔二毛的食堂而来。二毛食堂的菜谱，用毛笔字写在一个青竹做成的竹编上，像古代写字的竹简，那上面有三十多道乡土江湖菜，大多数是二毛的独创。

    我最喜欢二毛食堂里的油炸河虾，实在是香，每次吃这虾，我连壳都吃了吞下，还挛挛舌头，生怕落下一点虾肉。二毛食堂里的河虾，是在乡下老家专门打鱼摸虾的何老大供货，都是野生的虾子。何老大四十三岁那年离了婚，在外省打工的媳妇跟别人好上了，何老大再也没结婚成家。有一天，冬夜里的雨中，我在二毛食堂碰见了打着手电筒戴着竹笠的何老大，他骑着摩托车给二毛送鱼虾来了。何老大说，晚上睡不着了，索性就提前把鱼虾送来。

    那天的冬夜食堂，除了一个要坐早班飞机离开本城的人，就是我这个孤独的食客了。我陪同何老大小口饮酒，喝炉子里刚咕嘟咕嘟炖好的排骨藕汤，才知道何老大也睡眠不好。肚子吃得饱胀了，我突然生出悲悯之心，劝慰他，老大，你还是找一个女人过日子吧。我还主动充当媒婆说，我认识某家馆子里一个洗碗的女人。何老大摆摆手说，我暂时还没这个想法，等孩子大学毕业以后再说，这事得靠缘分。

    梁实秋在早年的北平夜里写作，半夜要溜到馆子里去喝一碗猪血汤，不然不好入睡。人到中年，像我这样在深夜里嗷嗷待食的人，还真不少。这些零零落落遇见的人，他们对我说，深夜食堂里的家常味道，才更抚慰心肠。想起以前，也有夜夜笙歌大酒大肉的日子，到了中年，好比一场大雪过后，大地银装素裹，重重叠叠的脚印被淹没了，到这时候，才想寻找一家黄泥小屋的温暖柴火。

    那些年，一些人出没在生活里，常感觉不见不散才是坚定恒久的友谊。到而今，好比原乡人的血液，只有返回自己的血管里，才会停止沸腾。这世上好多的路，很多人只是偶然走到了一起，到了人生的某个季节，剩下一条路，从你的心里延伸到天际线尽头，你得把它独自走好走完。曾经在一起的日子，那叫陪伴。

    吃饭也是这样，小时候要靠喂养，后来有亲友的陪伴，还有更多的人陪着一起吃饭。原来吃饭其实也是害怕孤独的，美食需要分享，还带着人的很多感情移植到食物里去。但人生中，有一家灯火阑珊的深夜食堂，在等着你，这也是很庆幸的事。人生不可能永远是车马熙熙，只有深夜里的食堂，像孤独的星辰闪烁，在那里，有着貌似寡淡实则沉默浓酽的相逢。

    有个冬天的晚上，早早洗脚上床睡觉的一个人，夜里爬起来啃卤鸭爪，感觉气氛有些沉闷，独自走向一家冬夜食堂。没想到，这个人遇到了在食堂里吃一碟花生米的我。这个人，是我有次在深夜里喝酒认识的，发觉他人很耿直仗义，一路下来，轻轻松松地交往着。这家食堂的主人，也是我不离不弃的一个老朋友。

    那个冬夜，我和这个朋友就睡在这家食堂临时搭的地铺上。我在睡梦中，梦见又睡到了早年乡下母亲用厚厚稻草铺的床上。好像是在12岁那年，我在稻草铺的床上，冬夜里醒来觉得肚子饿得慌，我忍不住伸出舌头，卷起几根稻草嚼了起来，我多像一头饿了的牛犊，嘴里卷动着稻草，嗅到了大地的稻香。

    今年冬天，冬夜里那家食堂的灯光，在阑珊处已经朝我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