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 洁

    我深知我生命中有一种信息：对老树、古树的敬畏，乃至恐惧，乃至神往，乃至永不改尊崇的初心。我始终相信这世间万物有灵，尤其是那些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树。唯有它们风雨不朽的生命能够阅尽人世沧桑，能够承受苦难，能够担当救赎，能够洞穿善恶，能够安抚灵魂。

    我记忆着童年鄂西北乡下土房边那棵总有红蚂蚁成队爬出爬进的女贞子树，记忆着往外婆家的路上搭着数只鸟窝的金岗花栎树，记忆着我经过的神农架路边睡卧着几百条蛇的桫罗树……我每每站在这些动物、植物共栖的古树下，有瞬间的惊恐，也有黙默的祝福。

    然而，那些老树现在只能活在我记忆的深处，因为它们早就在那个全民“大炼钢铁”中被投进了熊熊燃烧的土高炉……

    而至今让我惊心也伤感的是那棵遮天盖地的黄桷树。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当我们一路吮吸着柚子花遍野的清香来到重庆黄门村时，我惊呆了！

    眼前生命的奇异震撼心灵：两棵四百年树龄的黄桷树竟在半腰处紧紧相连，连体的下部树身组成了一扇似“门”的空洞，连体上方的树身又截然分开，各自凌空成荫。

    这是一道大自然奇绝的风景，铜梁人命名曰“黄桷门”或“黄葛门”。

    当我一眼看到这世间奇绝，当我在叫“门”的树下站定，我都想流泪，我感觉到心在战栗。是因了那走过了朝代、走过了岁月的命运艰辛？还是因了那数百年不朽的相依相拥？

    黄门村的小女子在向我复述眼前奇景被演义的传说。半生不熟的演义竟然附会给了“山上修行的小和尚和一位尘世女子的爱情”，我顿感欲言又最终无语。佛门净土，最难忍破戒，小和尚尘缘未了，面对一段真爱愿弃“法”相许。跪别师父，小和尚含泪下山。然而，女子的家人断然拒绝了小和尚的求亲，说：除非门前的百年黄桷树一夜合拢……

    苍天佛祖怜悯众生，纵然破戒，也依然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让两个昂然生长的参天大树顷刻间颓倒黏合，爱的贞烈在那一刻定格成绝世风景。

    这是我听明白了黄门村小女子复述后的再复述。

    听明白的那一刻，我有些忧郁，我们到底该怎样陈述生命？怎样修行人生？

    我们凡胎肉身，无数梦境原本都是虚空，生命之花很快谢了，内心的荒草长满了身体。世世代代，人们是否听到了小和尚远山的哭声……

    几世轮回，几劫修心。今世的我们来到了树下，看到数百年的泪水已在树根处凝固，一圈叠一圈，似团团云图，亦卷亦舒；似蛙似乳，似蠎似骨。那是树的筋脉。筋脉狰狞、巫形、暴突，皮肉绽裂、缠绕、攀援。坚硬得不能再坚硬，凄楚得不能再凄楚。

    我在黄桷树上系了一条红丝带。

    我看到，在我之前，树枝上已系了许多红丝带。吾丝带与他丝带各有各的寄望，我在寄望什么呢？

    是因了那远古的风流还是因了心中神圣的净土？

    是对真爱的祝福还是寄望岁月冥冥的佑护？

    我觉得我当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问题，但我系上了红丝带。

    突然，一个古老神秘的声音从云中传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抬头仰望古苍凌空的老树，我仿佛看到拄着黄桷木杖、手持菩提念珠的‘小和尚’，正立在云端，白髯飘拂……

    （ 作者简介：梅洁，女，湖北人，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已出版《大江北去》等各类文学作品33部集700余万字。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80余项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