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鹏飞
40多年来,我一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岁月静好,那是因为父亲一直替我负重前行。
父亲上有兄、姐八人,他出生时,我爷爷已年过花甲,家在湘中偏远小山村,贫困可想而知。为了活命,父亲从小只能自力更生,年少时在湘西修三线铁路,年轻时在邵阳挖防空洞,外出住工棚,在家依然辛勤劳作。
小时候,我家墙壁上挂着父亲的工具袋,军绿色的帆布已褪得发白,袋子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毛体红漆字特耀眼。这是他一生的信念,父亲指着这八个字让我启蒙。从小我便接受了这种思想,人生只能靠自己。
父亲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建房上。在农村没新房,父亲担心我娶不上媳妇,趁早利用农闲时打地基,建好房子。我在城市落户后,父亲与时俱进,翻建了几回,不断把房子改造得和城里的不相上下,让我回家住着舒适。
父亲耕耘着很多田土,每次回家,他都用新鲜蔬菜塞满我小车的后备厢。我们每年回家三四次,与其说是去看父母,实际上是将家里已经积累了几个月的鸡蛋、油、米、蔬菜等拖来长沙。我劝父亲多休息,种的粮食又吃不完,父亲说:“我还能动,尽量不要你们来补贴家用,你在城市的生活费用高,我们自己做着吃,心安理得。”
父亲老早就对我说“今后你考到长沙上大学,我顺便来看看岳麓山”,后面他说“你留长沙工作,我就来看看长沙”“你到长沙结婚,我就来看看你们”“你到长沙买了房子,我就来看看你家新房”。可上大学是堂兄送的,他没来;工作了,他没来;结婚了我没办酒,他也没来;房子买了,他说吸烟喝酒,这是他一生的爱好,戒不了了,没来,怕弄脏我家新房。
2014年春节后,母亲来长沙照料我的二胎小女儿,我多次要求父亲同来,他说不适应享清福的日子和“高大上”的城市生活,60多岁了,独自留守老家。
在长沙20余年,他说过的事,我都一件一件地实现了,他却一直没来长沙。此时我才明白,他的念叨是给我不断指明奋斗的方向,我的努力,只是去满足父亲一个个小小的心愿。
离世前几个月,父亲来长沙的承诺才最终兑现。那年国庆长假,我们回到老家,我带父亲去县人民医院做全身检查。医生告诉我,恶性肿瘤的几率大,建议带他来到长沙做个检查。此时,父亲才告诉我,近两个月,他已经咯血过两次了,应该是以前的结核病复发,不想打扰我,没告诉我。听完,我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假期结束,父亲一同来了长沙,我们来到湘雅二医院,他做了个PET-CT肿瘤检查,几天后才能出结果。我知道他的病不太乐观了,早点带他去逛逛长沙,特别是去看看岳麓山。
我们来到东方红广场,阳光和煦,可时近深秋,山风吹来,让人打寒噤。父亲不想麻烦我,说在车里看看就行,不下车。在我劝说下,他才下车,朝着那条上山的路,注视了很久。
化验结果出来了,父亲已经肝癌晚期,医生告诉我,住不住院不重要了。
父亲说生死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了,不麻烦你们子女了,坚决放弃住院治疗。
在长沙我家,父亲住了两个多月,咯血频率在增加,临走时他对我说:“伢子,你比我想象中生活得好些,我也是怕给你们添麻烦,一直不来长沙。叶落归根,我要回家了,家里的蔬菜又老了,鸡鸭一直麻烦邻居在照顾。”2015年元旦我送父亲回家,一个多月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40多年来,我一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岁月静好,那是因为父亲一直替我负重前行。
如今,山头上那座父爱熔铸成的新坟,时常萦绕于我灵魂的故乡,“不想打扰你们”“怕给你们添麻烦”成为我最愧疚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