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

    我记忆中的县城，已经消失了，它长成了大城千篇一律的模样，让春节里回来的好多游子，都迷了路。

    但我在县城里过的那个大年，又在这漫天的薄雾里显影了，等我归去，已是两鬓带霜的中年。

    那年腊月里的炊烟，在老家山梁上袅袅升腾，差点都飘到云霄里去了。母亲把过年的腊肉，早已用柏树苗熏得油亮金黄。她去乡场上卖红薯粉，跑到乡政府文书办公室给小镇上的我打来电话：“娃，你在单位放假后，就赶紧回来，你在辽宁的表舅，今年也要回来团年。”

    我答应着母亲，好，我一放假就回来，不在小镇上一个人关着门闷声闷气写诗了，也不再去县城闲逛，我要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八，我回到了家，满头白发的表舅抖动着臂膀要来拥抱我，我没有躲闪这个激动的老人。腊月二十九上午，乡里文书托人给我带来口信，让我给县城何诗人打一个电话过去。那天正好有一个来村里运送肥料的拖拉机要返回，我就乘了拖拉机到乡里，在文书办公室给何诗人拨通了电话：“啥，啥事儿啊？”何诗人不由分说，就一句话：“马上赶到县里！”

    我突觉恐慌，感到有大事要发生，就托人给母亲带了信，我到县城去了。我当即坐了开往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晚上七点多钟，我赶到了灯火通明的县城。

    我敲开了何诗人的家门，他正赤足仰躺在沙发上喝酒，边唱边喝。何诗人见我来了，双眼放光，一把搂住了我，满嘴酒气：“好兄弟，好兄弟！”

    原来，何诗人的老婆和孩子回老家乡下过年了，何诗人要守在县城过年，他准备在大年三十夜搞一个文友们的集体活动。

    年三十晚上，何诗人亲自做了大厨，他系上粗布围腰，完全一个大厨派头，庖丁一样麻利地切剁牛、猪、鸡、鱼肉。很是丰盛的过年大餐，平时，我真小看何诗人了，没想到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食家。

    春节晚会开场了，我们七八个文友尽情喝酒，几个诗人还起舞弄清影，把何诗人家阳台上的一根竹竿当古剑挥舞。那一年春晚的主持人依然是赵忠祥，一个笑星在晚会上表演的小品是《小草》，他演了一个缺牙漏风的老太太，老太太在家里唱走调的〈〈小草〉〉：“没有花香呀……也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被何诗人他们灌酒，喝得晕晕乎乎了。但当我听到《小草》时，伤感不已，我联想到自己，在这个国家的大地上，还是一棵卑微的小草。

    新年钟声敲响了，何诗人打开门窗，整个县城，在鞭炮烟花里摇晃。当电视里主持人念各地贺年电报时，何诗人宣布了他的决定：“出发！”

    我们一行人，走在县城空旷寂寥的大街上，只有烟花在空中升腾弥漫，像我们新年里缤纷的梦想，瞬间灿烂又转瞬沉寂。

    在何诗人带领下，我们沿着长江岸边行走。离县城越来越远，夜色更漆黑，有人打开了电筒，我们跌跌撞撞走着，有人踩到了沙滩上的鹅卵石，一个趔趄就扑到了地上。

    我问何诗人：“一直要走到哪儿？”何诗人呵呵呵大笑起来。夜风浩荡，一群人，俨然一群出征的英雄。

    一路走，一路唱。我用破嗓子吼：“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皮囊……”张二毛用鸭子喉咙叫：“哦，一场游戏一场梦……”把那些年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都唱完了，我们已经很疲惫。

    一直走到凌晨5点多钟，我们才往回走。好不容易上了公路，我们坐上返回县城的客车。在新年里的第一天，县城日报特刊上，头版头条刊有我的新年贺辞《求个好年送给你》。看到我文章的那一刻，所有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